“能得公子一句好茶,倒也不枉這一泓弱藻泉水。”他略帶笑意,聲音里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。
令狐喜跟著彎起眼睛,又聽李悟放下茶杯,狀似不經(jīng)意般提了一句:“你我既投緣,便不必道長來、道長去了,我既癡長你幾歲,喚我一聲兄長,如何?”
“這,當(dāng)然好,未知。。。兄長俗家名姓?”
迎著她驚訝的目光,他心間念頭轉(zhuǎn)了幾轉(zhuǎn),出口便成:?“入玄門后,俗家名姓已拋,我以道號為名,意別紅塵。”
“心吾……兄。”令狐喜從善如流,試著叫了一聲,感覺比叫道長更親近了幾分,心下莫名一松,話也多了起來,“那夜多虧了你,否則我不知要在王府后園轉(zhuǎn)悠到幾時,初來乍到,又是去王府赴宴,若是闖錯了地方,只怕冒犯貴人。”
李悟微微一笑,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向他想探知的方向:“舉手之勞,何足掛齒。倒是阿喜你,年紀(jì)輕輕便承襲官媒之職,掌管京都婚配,責(zé)任重大,想必平日頗為辛勞。”
春光正盛,融融的日頭映入桌前,李悟自覺聊表親近,卻分明看到,這一聲不經(jīng)意的“阿喜”,她睜圓的眼睛下,那瑩脂潤玉般的面龐倏忽紅了。
桌上茶杯叮鈴一碰,原是令狐喜頗有些手忙腳亂地穩(wěn)住,接口道:“這、媒鑒搭橋之事,的確、的確不易,不瞞心吾兄,且我年紀(jì)小,許多人家覺得我不足以擔(dān)當(dāng)重任,言語間多有輕視……還有些……”她說到這里,忽然停住,似乎意識到交淺言深,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唇。
“還有些風(fēng)言風(fēng)語,是么?”李悟應(yīng)道,他目光平靜,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神情,“你容貌出色,年紀(jì)又輕,往來于高門大戶之間,難免會惹來一些不必要的猜測和非議。”
令狐喜不由一僵,眼中閃過一絲被說中心事的愕然,隨即化為無奈的苦笑:“心吾兄果然明察。確實(shí)……有些府邸的夫人小姐,或是……一些郎君,看我的眼神總有些異樣,說些似是而非的話,令人煩擾。”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,身量纖薄,倒有些竹立的孤韌姿態(tài)。
李悟自然知道官場,尤其是她這種需要周旋于各色人等的職位,會有多少難處。他初回長安時,何嘗不是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,無人可依靠、無人可傾訴的茫然,再熟悉不過。
惻隱之心微動,但很快壓下。他斟酌開口,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(guān)懷:“世間之事,往往如此。人心復(fù)雜,尤以權(quán)貴之家為甚。表面光鮮亮麗,內(nèi)里或許污糟不堪。聯(lián)姻之事,更是牽扯利益眾多,真心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東西。”他頓了頓,似是為難模樣,“罷了,倒也不便背后說人長短,只你。。。心中若煩悶,方外之地清凈處,掃榻相迎,或偶有難事,也能與我烹茶論經(jīng),消解疲乏。”
“此言果真?”令狐喜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,她放下茶盞,眉頭一松,少年人情緒去得快,霎時勾出一個笑來:“心吾兄開解之意,喜當(dāng)然明白,亦銘記于心,若有閑暇,我自然會來此處尋你。”
李悟觀察著她的反應(yīng),心中微定。他斟茶七分,不再多言,只是慢條斯理地細(xì)品。
茶香裊裊,窗外桃花寂寂。
作別玄都觀,回到位于城南的令狐府時,已是日暮時分。家中正是晚膳時辰。正堂內(nèi)燈火通明,家人已圍坐一堂。大夫人慧娘今日去祈福,求得了上上簽,心情正好,眼見幺兒換了家常便服,從廊下緩步走來,連忙招手讓她坐到身邊。
“阿喜回來了,今日法會可還順利?累不累?”慧娘拉著她的手,仔細(xì)端詳她的臉色,眼中滿是慈愛。
“娘親放心,一切順利,并不累。”令狐喜笑著應(yīng)答,目光掃過桌旁的二娘,以及已經(jīng)出嫁、今日回娘家探望的三位姐姐和姐夫們。
令狐家的情況,在長安城并非絕密。先皇德宗御賜金牌,世襲冰人。然而到令狐峋一代,子嗣艱難,正室慧娘與側(cè)室芬娘先后誕下三個女兒,直到第四胎,慧娘抱著剛出生、仍是女嬰的令狐喜,在病重的令狐峋床前,咬牙謊稱是男丁。令狐峋彌留之際得知終于有了“繼承人”,含笑而逝。從此,這個名為“喜”的四女兒,便只能剪斷青絲,裹緊胸脯,學(xué)著男子的言行舉止,在母親的悉心教導(dǎo)與提心吊膽中,一步步接過官媒的重?fù)?dān)。
她聰慧勤勉,處事公允,年紀(jì)雖小,卻已將官媒事務(wù)打理得井井有條,漸漸也贏得稱譽(yù)。然而,這難言之隱如同懸在頭頂?shù)睦麆Α7夷镄乃己唵危恢皟鹤印币槐砣瞬牛搅诉m婚年紀(jì),總是著急他的婚事,頻頻催促。知悉內(nèi)情的慧娘有苦難言,只能一次次找借口敷衍過去。令狐喜早已習(xí)慣,每次都能從容應(yīng)對,不讓二娘起疑。
席間,芬娘果然又提起:“阿喜啊,今日王夫人又問我了,說你如今也算立穩(wěn)腳跟,何時考慮成家?她娘家有個侄女,知書達(dá)理……”
令狐喜放下筷子,臉上掛著慣有的、略帶靦腆卻又不失穩(wěn)重的笑容:“二娘,衙中事務(wù)繁忙,上官也多有倚重,此時談婚論嫁為時尚早。再說,總要尋個真正合心意、知根底的才好,豈能草率?”
慧娘也在一旁幫腔:“正是這個理兒,我們阿喜是有主意的,婚姻大事急不得。”她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女兒們家仲的趣事,席間氣氛重新變得熱鬧起來。
飯畢,眾人散去。慧娘喚住了正要回房的令狐喜,示意她到書房說話。
書房里只點(diǎn)了一盞燈,光線昏黃柔暗。慧娘掩上門,細(xì)細(xì)打量著女兒。卸下了白日里在人前的穩(wěn)重面具,令狐喜眉宇間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。她低眉順眼地站著,春衫料子軟薄,領(lǐng)口微松,隱約露出一小段纖細(xì)白皙的脖頸。未長成的少女身量,在夾襖掩飾下,依然透出幾分弱質(zhì)纖纖。唯有慧娘知道,這看似挺拔的身姿背后,是日夜纏裹的束縛,以及卸下束縛后,那需要用藥膏反復(fù)擦拭才能緩解的熱痛痱子和勒痕。
此刻無人,令狐喜似乎也放松了些,微微垮下肩膀。慧娘目光敏銳地捕捉到她衣襟邊緣若隱若現(xiàn)的一道紅痕,心頭一酸,眼眶瞬間就濕了。她連忙別過臉去,假裝整理書架上的書籍,不愿讓女兒看到自己的淚水。
令狐喜察覺到母親的異樣,卻不知該如何安慰。她默默走到母親身邊,任由慧娘溫暖的手落在自己單薄的肩上,輕輕拍撫。
然而,她的心神卻不由自主地飄遠(yuǎn)了,恍然回到玄都觀那間茶香裊裊的靜室,回到李悟那聲自然的“阿喜”。
其實(shí),長到十六歲,除了家中至親,還是頭一回有人這樣親昵地喚她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