伍一樹蟬聲片影斜
暮春將盡,城中暑氣一日日蒸騰起來,朱門繡戶一片綠意薰然。于李悟而言,今夏因一人之故,似乎與往年倦怠與孤寂中交替的時節有了微妙不同。
自婚約一事有了定計,李悟便似尋到了一個絕佳的理由,頻頻邀約令狐喜出游玄都觀。玄都觀的茶室,儼然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境。茶室外新設的那方桃木架,刻著“心吾”二字、穿以金線的桃符日日高懸,若有香客欲入,見此符在,便知內里有約。
這日李悟到得早些。觀中桃林雖過了最盛的花期,但仍有晚開的初蕊點綴枝頭,或被風吹落,零星星鋪在青石徑上。他親手將一碟新制的桃花酥置于案上。
一把素面紫砂壺,新煎的陽羨茶,茶湯清亮,李悟將茶斟至七分,輕推至案頭,窗外日光透過竹簾、被桃葉濾得柔和,在水面漾開淺淺的光暈。
令狐喜拈起一塊桃花酥,小心咬上一口,酥皮應聲而碎,簌簌落于碟中,內里卻仍軟糯,桃花的淡雅香氣混合著油酥的豐腴,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,那一點幾不可察的清甜,絕非尋常飴糖的甜膩可比。
于是她那雙總是努力維持著老成持重的眸子,便霎時亮起來,滿足地微微瞇起。
“心吾兄府上的點心,總是這般令人難忘。”她由衷贊道,“比起東西兩市那些有名的食鋪,竟還要高明許多。”
李悟看著她那毫不掩飾的欣喜模樣,唇角微向上彎了彎。
“不過是些小道,難得你喜歡。”他語氣平淡,目光卻未曾從她臉上移開,“你若好此物,日后常來便是。也免得總以‘公事繁忙’推脫于我。”
令狐喜聞言,面上微微一熱,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,用手指輕輕拂去碟沿的酥皮碎屑。“并非有意推脫,”她聲音輕了幾分,“只是……初任官職,總怕行差踏錯,落了人口實。若是終日游玩享樂,終究……不妥。”
她這番話,說得懇切,也確實是心中隱憂。長安官媒一職,乃太宗年間特封世襲,御賜金牌,父令狐峋早亡后,一度由他人兼管,如今雖放權與她,但衙中積年的老吏尚在,面上恭敬,背后未必服氣。加之她年紀輕,容貌在男子中又屬上乘,每每前往高門大戶說媒,即便只是拜會各家主母長輩,也難免惹來些風言風語。或是譏諷她資歷淺薄,不堪重任;或是暗中揣測是否別有內情。這些煩惱,如細刺哽在喉間,難以向外人道也。
“有時……真不知該如何自處。”她輕嘆一聲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壁,“太過嚴厲,恐被說成少年得志,目中無人;若一味寬和,又怕被視作軟弱可欺,難以服眾。”
李悟執起茶杯,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眼底瞬間閃過的復雜。
到底是相似的。他在心中默然一嘆。少失依靠,茫茫然間便被推著獨立于世,無人細致地告訴你該如何走好每一步,仿佛怎樣選擇都潛藏著錯處的風險。
初回長安,何嘗不是如此?在澧王與太子的夾縫中求存,在皇帝漠然注視下掙扎,每一步都如履薄冰,患得患失。靠著算計和隱忍,勉強在這權力漩渦中站穩腳跟。而眼前的她,雖無皇子身份的滔天風險,那份于世事洪流中獨自浮沉的滋味,卻是相通的。
一絲極淡的、連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惻隱之心,悄然滋生。未能完全覆蓋他骨子里的冷靜與謀算。身份終究是要利用的,關系也仍需維持。
在他幾番看似無意的穿針引線下,令狐喜已不知不覺入了局中。
吏部尚書李公詵武斷專橫,擅自毀壞故友之子婚約,將長女另嫁他人。誰知所托非人,夫婿品行不端,最終釀成禍事,致使李氏女中年失子,家宅不寧。此案經由令狐喜依律核查舊約,力主公道,最終從京兆府移交大理寺,掀起了朝野內外的熱議。迫于巨大的輿論壓力,五月初五,權傾一時的李公詵終于稱病,上書乞骸骨,黯然致仕。
見到公孫要之時,已是四月末。王府中的石竹花開得依舊鮮妍奪目,花匠正在一旁沙沙地修剪著過于茂盛的根莖。一身布衣的前東宮侍讀,如今對他執禮甚恭,口稱“下官”。李悟做足了禮賢下士、推心置腹的姿態,雙手扶起拜謝的公孫要,贈以財物美酒,一時間,賓主看似盡歡。
只是,當商談完畢,公孫要一臉難以掩飾的、失而復得的喜氣,誠摯地邀請他這個“首功之人”務必去飲一杯他與李氏女破鏡重圓的喜酒時,李悟在窗外瀲滟的晨光中,忽然清晰地記起了那張格外干凈的面容。
看久了,竟讓他覺得寂寞。
李公詵畢竟是一朝尚書,雖年事已高被迫致仕,但令狐喜以小小官媒之身,不僅推翻了尚書昔年所決,更間接引出了一樁刑事案,這事終究鬧到了御前。有人贊她剛正不阿、廉明能干,自然就有人彈劾她年少無禮,毫無敬畏之心。最終,是李悟以涉案宗室的身份,巧妙地出面為她說項轉圜,才使她免去了可能的責罰。他甚至知道,皇帝在私下里,對她的膽識和原則,還有過肯定。
可這些背后的斡旋與曲折,通通無人知曉。外人只看到她“目無尊長”,長安眾媒之首、未及弱冠的官媒令狐喜,實實在在地承受了這場風波帶來的諸多非議與壓力。
因著這份難以言說的、混雜著愧疚、憐惜與一絲他自己也未曾深究的牽念的情緒,在風波漸息之后,他依舊選擇以“心吾道長”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。
而她……她什么也不知道。只當他是那個在玄都觀初識、一路走來總能給她慰藉與指引的、同仇敵愾的友人。看她毫無芥蒂,依舊將他視為可傾談的知己,他心中那份因算計而生的寂寥感,便愈發深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