壹西樓望月幾回圓
寶歷元年,上巳。
新春已過,雪仍未停。坊道旁擠滿了仆役匠工,忙亂清掃間,塵霾落在簸箕里,將皚皚白雪染成臟污的灰黑色。
不知怎么,那年的冬天好像格外漫長。
宮中貴人照例于殿試后出巡曲江園,宴請中榜士子,因鑼鼓齊鳴,兵甲環繞,高頭大馬嘶鳴,匠人們頓作鳥獸散去。
我就站在長長車駕的尾處,侍立老師身后,為他背負筆墨。
那時我尚是個小小起居郎,第一次出行,對許多禁忌懵然不知。行路前,老師把我叫到內室,囑咐我要多看,多聽,有了話寫就是,不要多問,也切忌多思。我雖恭謹答應,心中卻不甚理解。
直到在曲江杏園中,遇見那場怪事。
這背后的因由,依舊要從三月初三上巳節說起。
曲水位于長安城東南郊,接渭河,玄宗于天寶年間蓄水拓池,修建亭臺樓閣,將此處放歸萬民,上至宗室下到百姓,皆可以入得園來。
到了元和,圣上更是喜好游覽觀光,故而每年殿試恩科后,皆設宴于此。
至長慶四年今上即位,改元寶歷,因不通政事,尊絳王為王叔,協理朝綱,這杏園取士,便一概交由攝政王來做。
我心慕曲江風情已久,待車駕隨侍入了杏園,過柳岸,停于紫云樓,便忍不住左顧右盼。其時,花卉環周,彩幄翠幬,煙水明媚,憑欄遠眺,果不負“曲江水滿花千樹”之名。
我心下喜歡,半個身子探出了樓外,無意窺見一披甲衛士附耳向王府親事都尉密報,不過片刻,都尉便急急入內。
攝政王近前,我是沒資格去的,只在欄外遠遠瞧老師捋著胡子、不時抵拳輕咳,前方是比他更顯疲態的公孫尚書,再向內,便是攝政王了。
我側耳聆聽,心下既惶恐又好奇,不知是哪方藩鎮兵亂了,亦或者是神策軍中出了岔子,竟叫這日日里昂頭看人的親事都尉這么忙亂?模糊中,只得一句“既是如此,便退往芙蓉園罷”,聲音低低,似有些沉郁。我尚未想清。
緊接著,攝政王便負手向這邊行來。
我駭了一跳,趕忙躬身退后,他卻不看我,直直踏出欄外,望著西南,出了神。
放下擔憂,心里的疑惑又再度燃起,我悄悄抬頭。
素來傳言,攝政王積威甚重,但如今我視以余光,見到的卻只不過是一個年輕人,雖身形昂揚,劍眉深目,望之卻也未曾有什么兇狠厲色。
他只憑欄站著,周身擁貂裘,華貴英武,卻神情恍惚,似乎隱有一絲落寞藏在眉梢。
落寞?
我為這想法感到怪異。
老師總說我太過跳脫,喜好揣度,且愛將猜測付諸行文,而史官一職最是容不得這些,蓋因真憑實據,刀刻筆鑿,但有千言萬語,也只不過能留下一字。
可我又隱隱相信,在這一剎,我窺探到了貴人的心事。
車駕路過曲江池畔的時候,我注意到許多禁軍從園外退回,收攏緊密,歸在原先的近侍列伍中。按舊例,圣上出巡杏園時,除中榜士子及朝中三品以上大員,其余人等不得再入內,須候在一坊之外,等御駕離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