叁無人不道看花回
那夜的過客,意外帶走了積壓數日的煩悶。李悟獨坐書室,窗外幾株石竹在雨后旺春里瘋長,夕陽斜照,花叢秾麗一如潑血,妖異而濃烈。他剛剛擱下筆,新勾的花卉圖墨跡未干。
幕僚躬身引入一人,乃是其師兄,昔年故太子李宥的侍讀——公孫要。此人年近不惑,面容清癯,眼神卻銳利,雖布衣素袍,行止間仍帶著幾分東宮舊人的氣度。李悟抬手免了他的禮,目光在他身上不著痕跡地一轉。
“草民公孫要,參見絳王殿下。”公孫要的聲音平穩,不卑不亢。
“先生不必多禮。”李悟語氣溫和,指尖輕輕劃過微涼的硯臺邊緣,“本王嘗聞先生之名,昔日東宮侍讀,文采斐然,見識卓遠,可惜……”
公孫要眼簾微垂,掩去一絲復雜神色:“殿下謬贊,往事已矣,不提也罷。”
幕僚在一旁適時補充,細述公孫要因當年太子薨逝、新儲李恒即位后,不滿序齒之亂,直言上疏,觸怒天顏,因而被貶官洛陽,蹉跎至今。而昔年與當朝尚書李公詵之女的婚約,自然也隨著他的失勢,被李公詵視如廢紙。
“李尚書……”李悟沉吟,目光落在硯臺朱紅如新的墨色。他此時雖尚未生出旁的野心,但身為皇子,自幼宮廷傾軋,深知權勢與人心的重要。他不會,也不能放松片刻籌謀。公孫要此人,才華是有,更難得的是對故太子一系的了解,以及對新太子黨的不滿,若能用之,無疑是一步好棋。
用人不外乎施恩。聽罷幕僚陳述,李悟盯著那方朱硯,忽而一哂。
便在這一瞬,他腦中莫名閃過多日前的春夜,那個小官媒、戶婚之事,不正是其職司所在么?
轉眼便到了三月廿二,道壇設法、祈福消災之日。
玄都觀山門洞開,五彩經幡獵獵作響。長長的漢白玉階梯之下,前來參加祈福法會的百姓排起長龍,幾乎要涌到崇業坊外。唐皇崇道,不僅尊先祖李耳,歷來亦貴封道教,一朝國師常出道門之中,故而道教在民間威望極高。那晚李悟假稱受王府請托的道士,那小官媒便對他頗為尊敬。
講經堂前,法壇高筑。李悟端坐其上,頭戴六角蓮花冠,身披玄色法衣,虛斂雙目,手持玉簡,口中念念有詞。壇下信眾黑壓壓一片,皆屏息凝神,唯有誦經聲與法器清音回蕩。
他早已派人細細打探過。長安官媒令狐家,三代單傳,御賜金牌,世襲冰人之職。如今的官媒令狐喜,年方十六,是家中獨子,繼承父業不久。雖頂著“眾媒之首”的名頭,卻因年紀太輕,資歷尚淺,在衙中并不得意。
他一邊保持著法師的威儀,一邊估算著從城南令狐府到玄都觀的距離,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向人流末端。終于,在一行士紳官員家眷的車馬中,他看到她。
她今日未著官服,換了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圓領袍衫,騎在一匹溫順的栗色小馬上,身量不高,僅僅比馬背高出一頭,但御馬前行的姿態卻從容不迫,進退有度。行至人群外圍,她利落地翻身下馬,動作瀟灑,一張白嫩精致的少年面容,因春日暖陽和些許奔波,雙頰透出桃花般的淡淡嫣紅。
李悟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,垂下眼瞼,繼續誦經,心下卻莫名漾開一絲極淺的愉悅。這感覺來得突兀,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。
法會流程冗長而肅穆。李悟雖假托法師之名,既登此壇,便需秉持虔誠,用心念誦。待整套齋蘸科儀完畢,已是日頭偏西。信眾漸散,他正欲起身,卻見那抹天青色的身影猶豫著,向他所在的法壇方向走來。
令狐喜走到近前,仰頭看著法壇上正準備起身的“法師”,待看清蓮花冠下那張帶著幾分熟悉、卻又因莊嚴法相而顯得有些陌生的臉龐時,她明顯愣住了,一雙杏眼圓睜,滿是不可思議。
“是……是你?”她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,此刻因驚訝而微微提高,“那夜王府后園……心吾道長?”
李悟緩緩起身,拂了拂法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,步下法壇,在她面前站定。他比她高出許多,需微微低頭才能迎上她的目光。他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飾的驚喜和探尋,那夜匆匆一別,她只得了“李心吾”這個道號,想來是尋過他而不得。
“正是貧道。”李悟唇角牽起一抹溫和的笑意,刻意放緩了語調,“令狐公子,別來無恙?”
“真的是你!”令狐喜臉上的驚喜之色更濃,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,“那夜多謝道長度我出迷途,之后我曾數次想去王府尋你道謝,卻皆被門房攔下,說道長云游未歸……不想今日在此得見。”
“機緣巧合罷了。”李悟并不多作解釋,目光掃過周圍尚未散盡的人群,“此地嘈雜,非敘話之所。觀中桃林正值盛放,貧道暫居的茶室還算清幽,公子可愿移步一敘?”
法臺地勢極高,令狐喜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但見玄都觀后園,千株桃樹隱隱約約、蔚然成霞,暖風拂過,落英繽紛。春色如許,加之心中對這位神秘道長的好奇與那夜援手的好感,她幾乎未做猶豫,便點頭應允:“固所愿也,不敢請耳。”
茶室位于桃林深處,環境果然清幽。竹簾半卷,窗外花影扶疏,室內縈繞著淡淡的檀香和茶香。李悟已換下繁復的法衣,只著一襲簡單的青色道袍,更顯得俊拔清雅。他親手烹水,動作行云流水,頗具章法。
令狐喜坐在他對面的蒲團上,看著他將沸水注入茶壺,蒸汽氤氳,模糊了過于清銳的輪廓。她心中有許多疑問,比如他為何會在絳王府,又為何能登壇主法,但話到嘴邊,又覺得貿然探詢實為不妥,只好按捺下來,目光卻不自覺地追隨著他泡茶的動作。
“請。”李悟將一盞澄碧的清茶推至她面前,“觀中自種的春茶,雖非名品,卻也清新。”
“多謝道長。”時人好濃湯,清茶多為方外之人所制,令狐喜難免有些新奇,雙手接過,小心地呷了一口,茶湯入口微澀,旋即回甘,香氣清遠。她贊道:“好茶。”
正值春好,暖風捎帶幾片花瓣落在窗前。簾外傳來低低的鈴音,一片閑適中,李悟見她低垂眼瞼,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,臉頰那抹桃花般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去,心中那份帶著目的的接近,在此刻和煦的春日里,竟有了剎那恍惚。
“能得公子一句好茶,倒也不枉這一泓弱藻泉水。”他略帶笑意,聲音里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