托帕調整了一下坐姿,開始清晰而條理分明地敘述,仿佛在陳述一份再普通不過的商業報告:
“大約七百個標準年前,雅利洛-VI尚未被寒潮徹底冰封之時,星際和平公司的投資人在當時那顆星球的實際管理者——‘筑城者’們的請求下,向他們提供了一筆數額極為龐大的緊急援助貸款。”
“借款合約由當時的筑城者代表簽署,并以雅利洛-VI未來的稅收、資源開采權以及部分國有資產作為抵押。合約規定的還款期限是二百八十年。按照正常時間流速,這筆債務早在四百多年前就該連本帶利結清了。”
托帕的語氣平靜無波,只是在陳述事實:“然而,眾所周知,雅利洛-VI的星核危機徹底爆發了。寒潮席卷了整個星球,所有的通訊徹底中斷,星軌也被迫封閉。在長達數個琥珀紀的時間里,外界完全無法與雅利洛-VI取得任何聯系。”
“基于當時的觀測和評估,主流觀點認為這顆星球上的文明已經徹底毀滅,所有投資血本無歸。這筆債務,自然也就成了公司賬目上的一筆壞賬、爛賬,幾乎被遺忘。”
她攤了攤手,做出一個略帶遺憾的表情:“但誰能想到呢?就在不久前,奇跡發生了。星核被成功解決,雅利洛-VI竟然重新恢復了與星際社會的聯系!這顆被宣判‘死亡’的星球,它‘活’過來了。”
“那么,按照公司最基本的運營規則和合約精神,”托帕的聲音依舊悅耳,但話語內容卻開始透出資本的冰冷邏輯。
“既然債務人仍然‘存在’,并且重新具備了‘潛在’的履約可能性,無論這種可能性目前看來多么渺茫,這筆沉寂了數百年的債務,自然就自動重新激活了。評估并回收這筆資產,就是我此行的核心任務。”
愛麗絲沉默了,真不知道星穹列車那邊知道這件事該作何反應。將文明從星核的威脅下解放出來,卻沒想到讓其又掉進了資本的深坑。
舷窗外,星辰流轉,飛船正平穩地加速,駛向那片剛剛經歷涅盤重生的星域。
她完全理解托帕的邏輯。欠債還錢,天經地義,這是宇宙通行的基本法則之一。星際和平公司作為商業實體,追討合法債務是其無可指摘的權利。
于情于理,雅利洛-VI的繼承者們都有償還的義務。
但是……
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關于雅利洛-VI的報告:一個被冰雪覆蓋了七百年的世界,文明幾乎停滯不前,甚至有所倒退。
貝洛伯格的人們在寒潮中掙扎求存了數代之久,如今冰雪初融,萬物待蘇,正是百廢待興,最需要投入大量資源進行重建的時候。
在這種情況下,突然面對一筆來自星空之外、數額巨大、拖欠了數百年的“陳年舊債”…他們拿什么來還?
恐怕把他們現在所有的家底——那些剛剛從凍土下挖掘出來的老舊設備、賴以維生的能源儲備、甚至是未來幾十年可能產出的稅收——全部加起來,也遠遠不夠零頭。
這將是一個無解的兩難困境。
要么,承認債務,但意味著過去、未來幾代人的一切成果都將被用于還債,重建之路將變得無比艱難,甚至可能引發新的社會動蕩。
要么……拒絕承認,但這意味著徹底違背合約,可能招致公司更加強硬的反制措施,甚至可能扼殺這顆星球剛剛重新打開的星際交往之門。
托帕看著陷入沉默的愛麗絲,并沒有催促。她似乎很理解愛麗絲此刻的沉默,只是端起自己那杯咖啡,輕輕啜飲了一口,等待著。
她知道,這位“存護”的令使,絕不會對這樣一個即將面臨殘酷選擇的文明無動于衷。
艦艇在無聲中,駛向那片冰雪初融、希望與艱難并存的土地。